北洛一脚踹开百里屠苏房间的门。
这是他的风格,没错,但若和他同时入住的那位名为长柳的青年就在一旁,他也绝不会这么做。
显然,长柳不在家。
经过几乎一个礼拜的学习,好学的青年终于打算要把他学到的东西付诸实践了,于是他三言两语劝动了乐无异和夏夷则,三个人一起出去逛,至于是去五金店还是步行街,我们就不得而知了。
三人踏出屋门的瞬间,北洛如蒙大赦。
天知道那个家伙脑袋里能装下多少东西,他想,不,或许连伏羲都不知道。
寄灵族消亡殆尽,那年之后,再没什么人去过鹿溪,把人世间的发展和变迁讲给他听,更没什么人能教他那些愈发不可思议的现代知识。直到北洛请他出山,他用一个礼拜的时间埋头进别墅里成堆的书籍,间或在网络上搜集信息,终于变成一本中华上下五千年全收录的百科,活的,能因人施教,跟百度谷歌不是一个级别。
然而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,今天他觉得知识储备已经堪用,便拉着人同去看一看这千年后的繁华世间了。
所以说,天知道他脑袋里能装下多少东西。
这不归我管。北洛感叹完毕,一个鲤鱼打挺自床上翻起来,还穿着天鹿城样式古朴的黑丝睡衣,抬脚就无比轻盈地踹开了百里屠苏的门。
“……?”
谁会来踹他百里屠苏的门?兰生不会,无异不会,夏夷则没这个胆。那大概是新来的两个人,不过显然长头发那个更不会,就连阿翔都知道这事太失礼。
只能是另一个男人了。
毫不掩饰威慑八方的妖气,并不介意被发觉真实身份的那个人——他太强,根本什么都不必怕。
百里屠苏皱了皱眉,把目光从焚寂上移开,转头去看来找茬的人。
“有何贵干?”
他站起来,几步走到北洛面前,只留下不远不近的距离,大约七十公分,不亲近也不疏离。
动作迅捷而优雅,身姿伟岸而挺拔,黑色衬衣一丝不苟,比对面多些肃穆,也不减威压。
他不太擅长说话,这么多年一直都不擅长,这使得他的嗓音带着点儿哑,把本来不甚明显的怒气稍微加深。
他还皱着眉,像头被打扰的豹。
仗着强大就来找茬,可惜了,百里屠苏不是会知难而退的那类人。
北洛端起两只胳膊,稍稍挑起眉:“气势不错,不过还镇不住我。你也不用生气,我还犯不着大老远从魔域跑来找你的事。”
“何事?”
“咱们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。已经五百年了,你的身体,可有什么异常?”
百里屠苏不说话了。
虽然他平日也不怎么说话,这一次却是不同的情况。他想说的很多,一时间不知道该先说哪一个。
他的身体,是辟邪之骨化生,取出滞留在玉衡中的残魂,施以女娲苏生咒术,才“复活”了一个早该死去的百里屠苏。
这男人的来路,其实也不难猜,毕竟他一身的大妖威压,想必是天鹿城中的辟邪之王。他的身体骨架,正是来自于这男人的兄长,纵然百里屠苏于他而言,不过是出现在老早前听过的故事里、完全陌生的人,也无怪乎多少会关心了。
北洛听过的传奇,出自于一个女人口中,复生百里屠苏的诸多咒术,也都因她才能完成,就连那段辟邪之骨,也是她不辞艰辛求来。
那姑娘有个奇怪而美丽的名字,像是中皇山绮丽的风景,也像是把天气随意凑到一起,是九州之风,东极之晴,寒荒之雪。
她也的确算是个幸运的姑娘,她长生不老,有心爱的人,有能托付生死的伙伴。
却并非不会死。
她的寿数约有九百二三,心愿既了,又因为这“长生不老”的代价而不能看他重新长大,抱憾而亡。
九百年的容颜不改、寿数久长,代价是死后不入轮回,散作荒魂,游荡在天地之间,再随时间流逝耗尽魂力,自此消失。
北洛的话勾起他太多回忆,他陷在那些久远却属于他自己的记忆里,好不容易才将神识拽回。
“我,无碍。”
百里屠苏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,然后这几个字眼从他口中低沉地蹦出来。
“魂魄不全,如何无碍?”北洛皱起眉,对着张木头就是没来由地火气大,“就算女娲能把你的魂魄从那玉玩意儿里揪出来,难道不还是只有一半?别告诉我,你还继续借着太子长琴的半魂。”
百里屠苏微微低头,端起两只胳膊,右手五指如波浪起伏,连绵有序地敲打大臂——这是他思考时习惯性的动作,他在思考用不用向这个人和盘托出,毕竟说到底,他是恩人的亲弟弟。
“坐。”
他似乎决定要说,正以一种狂霸的方式邀请他的半个恩人坐到床上去。
“……请。”
意识到问题,又加上这么一个字。
北洛挑眉,“孺子可教”四个字似乎就写在他脸上,背朝后往并不柔软的石床上一倒,两手交叠枕在脑后,还屈起条腿,接着拿眼去瞟屋子和床的主人。
“她……不在了?”
北洛枕着双臂,问得不甚经心,起码看起来如此。百里屠苏却知道,他已经十分小心,不然以这辟邪之王倨傲的个性,“死了”、“没了”、“消失了”,这些代表终结的字眼,绝对信手拈来。
百里屠苏点头,不出声。
“噢——”北洛眼珠一转,昂了昂头,“所以你就可以全无顾忌和那个姓方的小伙子天长地久了?”
这话听起来意味深长,又比刚才多了些轻松随意。
百里屠苏没接话,在石床边缘正襟危坐,反倒低声讲述起一切的缘由来。当然,他的话语过于简洁,不太好理解,大概意思差不多是这样:
五百年前,他作为屠苏在桃花村里出生,力气大、身体不好,少有喜欢跟他玩的同龄人。
梁小石不一样,他是屠苏的跟屁虫。屠苏也喜欢有朋友,而石头是他唯一的朋友。
他喜欢和石头一起捉鱼、一起摘果子,独独不喜欢石头说晴雪姐姐的坏话,妖精,老妖婆之类的。
那夜之后,屠苏取回记忆,成为小孩子模样的百里屠苏。第二天再见到石头,视线却不受控制般移向他身上那枚玉佩。
莹莹青玉,清冽温润,又不像是普通青玉,隐隐覆盖有血纹。
“我叫梁青玉,乳名小石,你叫我石头就好了。都告诉你了,那你叫什么名字呀?”
“屠苏。”
“好奇怪的名字,你没有姓吗?”
“屠苏就是屠苏,晴雪姐姐起的,说要屠绝鬼气,苏醒人魂,虽然我还不懂是什么意思。”
“这么一比,我的名字还真俗。屠苏你瞧,爹爹妈妈说我出生的时候,哭得快死掉,好在有一个白发的仙人过来家里,把这个放到我身上,救了我一命,所以就叫这个名字了。”
他这才想起来,屠苏与梁小石第一次见面的景况。
那是青玉司南珮——与玉横一样,能拘魂的玉佩。那仙人,说不定是师尊。
蓬莱一战,百里屠苏于悭臾背上散了魂,方兰生一介凡人,施展腾翔之术快要耗尽了体力,也追不上神龙的尾巴。
木头脸在晴雪的腿上散魂,怎么想都不甘心。可恶,啊啊啊啊,真是可恶!虽然知道晴雪一直对那根木头有情有意,可恨,还是不甘心,就是不甘心!
成长后的成熟可以偏过孙奶娘,可以骗过红玉、襄铃,但是没办法偏过自己。
这一世儿孙满堂,欠贺文君的也已还清,最后的时刻里,方兰生将除命魂外的二魂七魄全数封进玉佩,只留命魂重入轮回。
所以梁小石出生时,才虚弱地快死掉。
屠苏——或者说,取回记忆之后的、有着小孩形貌的百里屠苏,发现石头,不,方兰生虽然近身凑齐了魂魄,却依然没有真正“拿回”魂魄,依然没有记忆、不懂法术,依然是梁小石,而非方兰生。
他想兰生也能回来,但他虽然是剑术奇才百里屠苏,如今非但没了煞气之力,更可恶的是,在他的知识储备里也没有女娲引魂之术。
晴雪发觉屠苏闷闷不乐,又或许是知道大限已至。一向慈爱的女子牵引出方兰生封存在玉佩里的魂魄,归还给梁小石的身体,又把这法术教给同样算是女娲族人的屠苏。
屠苏和梁小石,新生的百里屠苏和方兰生携手长大,一样游历四海,行侠仗义,没钱花了去打个榜,还跟晴雪去过天鹿城观光。
就是那时候,他们知道了有一位拥有强大妖力,却更喜人间的辟邪王。但是晴雪觉得三人行不太合适,没有向北洛引荐。
穿越空间损耗极大,再回常世桃花村没过几时,晴雪便去世,连遗体都未留下。
失去女娲族清炁压制,屠苏身体的异常开始显露,原来只要他还借着太子长琴戾气满盈的魂魄,煞气便一日不能去除。
这还不简单。他的不能用,用我的不就好了吗?
二人重入幽都,寻找女娲,以“不愿重蹈旧时覆辙导致人间无辜罹难”为名,引兰生半魂入屠苏体内,又于青玉司南珮上加持神力,使得兰生不至过于虚弱。
“木头脸,遇到乘黄那样强大的妖物时,我不会拖你后腿吧?不过……这也是因祸得福,虽然不那么经打,灵力倒是高了许多。”
方兰生如此调侃时,百里屠苏郑重回答:“不必经打。我在,无人能近你身。”
这话听来,甜言蜜语的成分居多,然而其实不假,因为享有魂魄的关系,百里屠苏确能感知他的方位、他试图隐藏的心情,甚至某些一闪而过的一瞬间的思绪。
按师尊的话,这现象有一个好听的名字,它叫做:双生共命。
“麻烦停一停,这一世呢?”
北洛预感他会说多余的煽情的话,眼疾手快发动打断技能,也帮不擅长说话的省点口水。
“……初中时,于酒吧遇见兰生,赠予玉佩。待日后熟稔,再如法炮制,归还魂魄。”
天花板上有盏灯,北洛盯着灯罩里大约是虫尸的黑点儿发呆。
合着还是不全。
半魂,这个问题很严重。姓方的小子命魂已经多次轮回,何况入轮回的还只有一个命魂,其余二魂六魄被百里屠苏拿了一半不说,还被从锁魂石里拿出来放回去。
恐怕过不了几天安稳日子。
百里屠苏显然再清楚不过,他的眸子彻底黑下来,流露出沉沉的死气。
五百年了,他一直在找固化魂魄,或者说直接创造魂魄的方法,也一直都没有头绪。混沌的源头,万物的生息,他可以经历,却绝无从更改。
这令他绝望。每每看到活力四射的方兰生时,又重新将希望捡回。
“屠苏。”
百里屠苏转头,去看石床上忽然坐起来的北洛。
“又何事?”
“如果我说,有办法能让你和那小书生长相厮守,不用夺谁的魂,你干不干?”